舞 男

选 段

2016年长篇小说

原名：上海舞男

“我所做的非常简单，但也非常难，就是守护中文，用中文写出美丽的文章，让全世界去欣赏。”

——严歌苓（2017哈佛中国论坛）

“身处异乡，说着异乡话，看着异国节目的我，让我写下去的动力就是把中国的文字，用小说这种载-体来写得好看，像《红楼梦》那么美。”

——严歌苓（第16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）

“我特别要求自己写作品一定要有画面感。我在读唐诗、宋词的时候，读出画面感，读出色彩，特别让我有阅读的快感，也能一下子展开想象力，所以我也要求自己能这样写，把中国语言里面本身具有的图像感坚持下去，发扬下去。实际上很多画面感是非常写意的东西。”

——严歌苓（2019年深圳书城讲座）

......

舞 男

选段

6400字

       这就到了杨东跟蓓蓓重逢的晚上。 

      张蓓蓓提到我。杨东不是忘了，是无心扯淡。他本来就是个心不够用的人，现在几面招架？一个孩子让他又苦又累，耗尽心血，尤其杨东，缺的就是心血。小勉还没有完，天天打手机拌嘴，小事闹大，大事闹成灾。现在又冒出个蓓蓓，原以为跟蓓蓓脱离干净了，蓓蓓那么个办大事的女人，一旦过了那一关，又该是刀枪不入一条女好汉。他没想到蓓蓓会那么心碎，她哭的样子，他看到她有多心碎。在舞厅洗手间外面，他抱住蓓蓓，心里骂道，册那，谁让你抱她？！看看这个大烂摊子到最后看你怎么收拾？

      另一部分的杨东是得意的。蓓蓓这么了不起的女人，女伟人都被我杨东摧毁了，为我杨东长相思了，我杨东不是一无可取吧？不是只配跟丰小勉抬杠拌嘴的小男子吧？蓓蓓原来真爱我，蓓蓓的爱档次可不一样哦。

      我看到他们重逢那天晚上，两人的探戈跳得多么出色。探戈跳好它可就不光是舞了，它是哲学，是兵法。一场男女角逐，敌进我退，敌困我扰，撤退中藏着进攻，弓和箭可张可弛，但随时射发。我看出两人都是用心在跳。从他们的探戈都能看出永别的庄重。跟张蓓蓿一样，杨东也想跳完这支曲子，就永别。但是谁又能知道心有多少变数呢？人的心太鬼了，什么预先想好的决定，到时它都不听，突然就变出一个全新的把戏来。蓓蓓接受杨东的晩餐邀请之前，难道不是心平气和地已经在心里跟杨东诀别了吗？最后的探戈是必要的，杨东的几声“对不起”也是必要的。对不起都说了，你还要怎么样？张蓓蓓和杨东第一次恢复　lovemaking之后，拿出几个笔记本，里面都是有关石乃瑛的笔记，有些页面上贴着从图书馆、从网络上打印出来的资料。不少老报纸的剪贴。

　　杨东说自己太忙。蓓蓓静静看着他，等着，等他说究竟忙什么。

　　杨东心一横，想干脆告诉她算了。他带了个孩子回来了。四个多月的孩子。如今一个孩子让几代人忙死。他也看着蓓蓓，蓓蓓还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，只是在脑子里不断造句，怎么把那句话说得干净利落，说得蓓蓓从此死心。他听自己开口了。

      “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。”

　　蓓蓓刚才生动的脸封冻了，水面所有波纹都原封凝固在那里。

      “我从四川带回一个小人来……”

　　蓓蓓等着霹雳劈下来。

　　他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蓓蓓，软弱的，乞怜的，甚至缺自尊的，这个蓓蓓似乎在对他说：骗骗我吧，跟我撒个谎吧。

      “谁的孩子？”一个微笑抖动到她嘴唇上。

　　就像事先全在腹内编排好了，他张口就来：“不知道。农村里超生的吧。有人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门口捡到的。就在我教舞的那家酒店。酒店住的外国人比中国人多，农村人听说外国人喜欢抱养中国孤儿，抱养到国外，孩子多福气啊。有的外国人开通得很，孩子长大了，他们带孩子回来找孩子的亲爹亲妈。亲爹亲妈就有了海外关系。”

　　顺着自己的话，他心里一套谋划就同时理顺了。等四十七岁的张蓓蓓到了六十七岁，说不定也会善心善到底，让孩子去找亲母亲，这样丰小勉就顺理成章地被找到。那时蓓蓓不止千万美金的身价，很可能是亿万身价，那么亲生母亲丰小勉可就大大地沾了儿子的光。这样编排下去，越排越顺，连劝说小勉的说辞都有了：孩子有DNA作证，二十年后小勉你等着做亿万富翁的亲妈吧。蓓蓓没有兄弟姐妹，只有一对老父母，遗产不能逆向馈赠。他记得不止一次，蓓蓓开玩笑说过，她跟杨东应该有个孩子。开玩笑的时候她四十五岁出头，当时看了报纸上的报道，一个五十岁女人生下了孩子。所以她觉得没有理由认为她蓓蓓生不出来。一年多时间，两人计划着生育，或说不计划生育，可就是没有生育。

　　蓓蓓问孩子是男孩女孩。男孩。她叹了口气，意思是女孩就好了。她又问现在孩子在哪里。在朋友家。为什么不送孤儿院呢？杨东答不上来。过了一会儿，他说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都不快乐，永远走不出弃儿的心理阴影。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到孩子的，所以他应该跟孩子有缘分。他怎么是第一个？孩子是他捡到的？是一个清洁工捡到的，正好碰到他从酒店出来，当时是半夜一点钟，他最后一个离开舞厅。

　　他飞快地检查了一遍故事始末，还不错，没什么漏洞。

　　本来想把孩子送孤儿院，想第二天就送。第二天一早，孩子一醒来就对他笑了。这一笑就麻烦了，他糊里糊涂就把孩子留了下来。要是孩子不乖，脾气不好，麻烦都不会越来越大。可是孩子太乖了，他在舞厅教舞，小毛头就躺在地板上的被子里瞪着眼睛看。饿了才哼唧两声。他大哥大嫂一直没有孩子，或许小毛头能做他们的侄子。

      蓓蓓此处打断他，能看看孩子吗？杨东接着他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。大哥大嫂还没见到孩子呢。他当时离开上海没跟家里打招呼，到现在家里不知道他下落，不知道大哥大嫂是不是肯饶他，这还要慢慢来。

      蓓蓓又问，什么时候能看看孩子？

　　杨东开自己的广州本田带着蓓蓓来到阿亮家楼下。他请蓓蓓在车里等。阿亮老婆跟三个邻居在看电视剧，孩子躺在肮脏的沙发上吃小拳头。听见老婆招呼“三三来了”，阿亮从里面房间出来。杨东抱起孩子，问小人的清爽衣服放在哪里。阿亮老婆说孩子身上的衣服很清爽，今早刚换的。杨东看到一小摞小衣服放在写字台下的一个方凳上。他找出一套淡黄色的绒布连裤衫，一顶淡蓝色帽子，遮住孩子扁平的秃头。阿亮有点紧张，问他做什么。抱出去玩一会儿，晚饭前送回来。阿亮眼睛还是大大的，杨东明白他是紧张那每月四千块。

      杨东把孩子抱到蓓蓓身边。蓓蓓居然很会抱孩子，把孩子的头放在右边臂弯，左手托住一双小脚，架势蛮好。

　　“小家伙长得真好看！”蓓蓓转脸对杨东一笑，蓓蓓眼里的感动让杨东感动。

　　张蓓蓓这样一个女人，熟透了，对什么都是不屈的，但在一个最无助的生命面前，她的心霎那间无条件投降了。非得蓓蓓这样成熟的女人。小勉还早，生活对她的诱惑还太多，还欠缺很大一截成长，才能像蓓蓓，欣赏这孩子的唯一性：是怎样的巧合造就了这个孩子，怎样的巧合使孩子来到她怀里。

      杨东担心的事都没发生。蓓蓓没说哎呀，这孩子怎么长得有点像你啊？幸运的就是孩子长得完全像他母亲丰小勉。像杨东的地方一定也是有的，随着孩子的成长会一点点地揭示出来。真到了揭示的时候，但愿他会有新的说辞。他会有的。过日子也像跳舞，跳得好的都能随机应变，临场发挥的。蓓蓓也没有说：这个孩子千好万好就是没有后脑勺。蓓蓓手指尖碰碰婴儿的小耳垂，浑身微妙地颤了一下，皱起眉笑了，她从来没碰过这么柔嫩的东西，太柔嫩了，好像能把你的手指尖化掉！她跟孩子说着婴儿语言，无师自通地跟他交流起来。孩子笑了一阵，疯了一阵，渐渐累了，头一歪靠着蓓蓓的胸口睡着了。

　　杨东跟蓓蓓叙说他中学里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同学，心理如何阴暗，如何不讨人喜欢，因此他决定不送孩子去孤儿院。蓓蓓“嘘”了他一声，要他闭嘴。在婴儿几乎无声的呼吸中，蓓蓓一动不敢动。她的样子不是在宠孩子，而是在被孩子宠，受宠若惊。

　　阿亮的影子在车子周围晃。杨东钻出车门，阿亮下巴朝车里摆一下，那就是你的富婆女朋友？杨东不吭气，眉头顶着股压力笑笑，笑是让阿亮懂得他多么焦头烂额。焦头烂额来找阿亮就对了。他很少找阿亮，当年六个小流氓自从出事后互相很少来往，不来往可以忘掉夜开花，一看见他们六个人中的任何一人，脑子就绕不过去，夜开花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回来。闯了那样的大祸，还继续来往，似乎有继续勾结、攻守同盟的意思。杨东只跟阿亮保持联络，但一两年也不会见一次面。阿亮不是可以共患难的朋友，阿亮是可以共同犯罪闯祸的朋友。你在外面欠钱不要来找阿亮，你在外面欠了血债赌债风流债，阿亮欢迎你找上门。有办法他给你摆平，没有办法他找人想法子给你摆平。等你活过来，阿亮的小刀在那里等着，一点点放你的血，整存零取，后半生吃定你了，全家吃定你了。张蓓蓓和丰小勉，他都跟阿亮坦白了，得到了阿亮的从宽处理。阿亮知道蓓蓓在两个国家有钱有房，他那把小刀磨得霍霍的。

　　阿亮问过他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，杨东更钟情谁。杨东从来没想清楚这个问题。阿亮给他分析：蓓蓓呢，是老婆；小勉当然是小蜜、二奶。跟老婆在一起，性事肯定不灵光，这年头谁跟老婆上床灵光呢？像他阿亮这样没本事挣不到大钱的男人在外面都有的睡，谁这么没用场跟老婆睡？所以自然需要个丰小勉。男人至少要两个以上的女人才做得成一个完整男人。女人再多，都是有分工的，谁也代替不了谁。

　　杨东回到车子里，看见蓓蓓的姿势一丝没变。她侧脸对杨东笑笑，又对孩子熟睡的脸笑笑。孩子给她那么大的恩宠，她都有点受用不了。被大人宠的孩子幸福，被孩子宠的大人更幸福。杨东在蓓蓓脸上看到的就是幸福。关车门的响声太大，孩子被吵醒了，睁开眼睛，突然不认识轿车里的狭小空间了，惊愕一下，爆发般的啼哭起来。蓓蓓晃着拍着，求救地看着杨东。杨东也看着说翻脸就翻脸的四个月大的小人，他哪里救得了蓓蓓，虎起声音说：“再哭，打屁股哦！”蓓蓓把孩子往右边一挪，躲打的意思，然后在杨东腿上打了一下：“敢，我们打他！”这一来，孩子不哭了。蓓蓓于是又在杨东腿上打一巴掌，动作做得很大：“打他！”孩子满脸眼泪地笑起来。

      阿亮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往里看，好大一张黑脸。

      阿亮的老婆从楼上下来，手里拿着个塑料奶瓶。她在楼上都听到了孩子的哭声，该是吃奶的时候了。蓓蓓把车门推开，阿亮老婆把孩子接过去，孩子一口叼住胶皮奶头。阿亮老婆一手抱孩子，一手拿奶瓶，看人家熟练的。阿亮老婆朝蓓蓓笑笑，腾出两根手指来替孩子抹掉腮帮上的眼泪。孩子胃口很好，腮帮的动作像鼓风机，一瘪一鼓，极其有力。一双小手也帮忙用力，一会儿抓抓奶瓶，一会儿又去抓阿亮老婆拿奶瓶的手，怕人家抢他这顿饭。蓓蓓看得着魔。孩子两只黑得微蓝的眼睛看看阿亮老婆的双下巴，又扫瞄一下杨东和蓓蓓衣服上的纽扣，再转向天空去冥想。杨东拉了拉蓓蓓。走吧。蓓蓓又看一会儿，杨东才拉动她。

　　坐回到车子里，蓓蓓长叹一口气，把身体当个饼摊在椅子上。杨东瞥她一眼，就是要她不满足，不能马上让她得逞，把孩子接回去过一晚。万一这一晚孩子不乖，给她个下马威，像在飞机上那样哭闹，她会累坏，累得失去兴趣，失去信心。此刻的不满足能吊起她的瘾。到了瘾给吊足再去满足她。那时候她什么苦头都肯吃，只要能维持毒品供给。

　　果然，第二天蓓蓓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杨东。杨东正在教华尔兹。舞厅盈利不佳，为减低开销禁止白天开大灯。杨东听见温经理在昏暗的那一头叫他听电话，他差点在上台阶时摔倒。为了少听丰小勉啰嗦他在教舞时一律关机，舞厅经理室的电话蓓蓓是知道的。蓓蓓的心被孩子征服了。她觉得她一夜就做好了所有准备，把孩子抱养过来。杨东的心马上乱了。似乎太快。似乎还有他没想周到的地方。他推说正在上课，下了课再谈。

      我跟他一步错过去，又一步错过来。我们都插着对方刚留出的空当。这种光线里，他看我看得最清楚。他对我已经习以为常，翻修不掉的老东西，这舞厅里太多了，有时我都觉得挤得慌。

      华尔兹一个多小时，杨东不知搂着跳舞的一个个女人都长什么样。一是光线太暗，另外他有多少事要想？他要看到整个一盘棋。要是不把手里几个棋子走对，就会被人当成棋下。现在他手里不仅仅有小勉、蓓蓓和孩子，还有阿亮和他老婆那一马一炮，走错棋会挨他们的回马枪。还不止，想想小勉的母亲吧，他那位准岳母。想知道厉害泼辣的小勉哪来的，看看那乡野女人就明白了。

　　原来自己是个有谋略的人。杨东对于新认识的自己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害怕。既然谋划已经开始实施，必须要有先见，走一步预见三步。下面一步是要说服小勉。二十年后当亿万富翁的亲妈，这宏图对小勉来说过分远大。儿子到时候要是势利眼，不认亲妈只认有钱的后妈，不是鸡飞蛋打？张蓓蓓的善心就那么可靠？孩子长大她会带他去找亲妈？鬼才相信！别说抱个孩子回家，就是抱条小狗，养着养着也成了家里一口子。

       女人眼光短浅，做大事都是有风险的。小勉说的那些当然都有可能发生，都是必须评估在内的风险，不过他们的目标多大呀，亿万财产呢！一点风险不冒，就只能经营她那个小面包铺，一点蝇头小利就让她眉开眼笑。大不了、大不了……杨东不说了。小勉在手机那一头追问，大不了什么？…什么呀？！大不了也就舍一个孩子。大不了再生一个。对小勉那种年轻村姑，再生一个不就是一夜加十个月的事吗？小勉的母亲有名言：生娃娃有啥子了不得，不就是屙泡硬屎吗？他杨东和丰小勉，造不出任何奇迹，造孩子是没问题的。这点已经被证实了，不管他们多么漫不经心，白天黑夜吵相骂打相打，儿子许堰还是轻易就给造出来了。

　　小勉不吵了。她的村子里，让女人不生孩子反而是件大难事。三四十年里，政府花了多少钱财，开办多少学习班，赠送多少免费避孕套、避孕环，押送多少育龄男女去做免费手术；人流、引产、绝育手术，那是多大一笔医疗费用！（现在村子里的人开个盲肠都要花上万元）。让村妇们不生孩子，实在太难了，把无所不能的政府都难坏了。当地政府太为难她们，她们就逃到外地去生，把孩子生到大都市去，想生几个生几个，上海北京天津广州，哪个大城市不潜伏着这些村姑村妇们的孩子？小勉承认杨东说得对，大不了再生一个。生一个没什么大不了。现在没了孩子的牵绊，她丰小勉可以全心全意用蛋糕跟锅盔决战。

　　杨东把小勉说通了。小勉也没什么选择，她的蛋糕店越来越是个无底洞，烧钱的无底洞。杨东常常汇钱给她，支付贷款、房租，外加水电煤气。小勉挣的小钱只能用去养活她自己和她母亲，以及弟弟妹妹。她父亲去世之后，小勉就是丰家养家糊口的当家人。但是真正在丰家扛着生计大梁的，当然是杨东。对于这一点，小勉是明白人，小勉母亲更是明白人。

      从张蓓蓓身边出走，杨东给自己争来了自主权，回舞厅继续干老本行。一天教舞九个小时到十个小时，哪里都去教，老龄大学、职工俱乐部、区文化宫，薄利多销，钱是苦来累来的，相当于一个劳动模范。蓓蓓当然是这么看的，当年杨东以不辞而别来反抗她对他的生活安排：学电脑财会，穿西服打领带到她公司当个人五人六。表面上看，他的反抗胜利了，蓓蓓不再干预他做舞师，让老女生们寄托她们最后的性幻想。她所有的让步都在告诉杨东，她不愿意再失去他。

      虽然杨东没有搬回蓓蓓家，但他每天都去陪她一会儿。他过去养的植物死了一大半，不死的也半死。死了的植物蓓蓓也不处理，就任它们一根根枯黄骨架似的站在焦土里。是无心过日子还是有心保持原状，他不得而知。他把死植物扔出去，半死的他一棵棵地救活。在他们第一次去阿亮家看孩子之后，蓓蓓常会出现一阵哑然，一种不无甜美的哑然。之后她会提起孩子：孩子来了让他住哪间屋，需要添置一个小澡盆和一张小床，附近有没有国际幼儿园，三岁他就要上幼儿园的呀。实在不行就搬家吧，杨东，为了孩子在国际化幼儿园附近买房子。

　　跟阿亮说好了，给他老婆一个月四千块加上年节奖金，待遇不变，唯一变化的是阿亮老婆必须到蓓蓓家上班，一天九个小时，加班费另算。工资涨幅嘛，看大家相处的情形，处得来，作长期打算，那么明年就往上涨百分之十五。二十。十五已经蛮好了，一般单位谁给你一年涨百分之十五？二十！你三三傍上那么有钞票的女大款，十五二十还跟兄弟杀价，上路吗？二十就二十。阿亮笑笑，就敲了你一记竹杠，以后还要敲的。

      杨东有点后悔一开始把阿亮动员起来。不过这种忙也只能阿亮帮。

　　阿亮帮过杨东致命的一记忙。一个小流氓间，刚才是哪两个人先按住夜开花的？好像有三三，还有……放你狗屁，那么黑谁看得清？阿亮说，六个人都按她了！册那娘个皮，六个人，人人有份，谁也别想赖！这就是阿亮。六个人，到底人多力量大，一份罪过六个人顶，每一份罪过总是小些。六个人一块动手的，没有先后，罪过平摊。杨东偶然会梦到夜开花的肉体，被他们扼得昏死，巨大一个糟烂的布娃娃，在一个个男孩身体下晃动。他还梦到她突然站定在他面前，下面就该指认他是六个小流氓之一了。梦里他对自己说，完了完了，完了完了，这次怎么都完了。

“我过去老认为自己是旁观者，侧目而视的人。现在我每隔两个月都要回到中国，不是侧目而视，我对社会参与越来越多了。《舞男》是我对中国当代生活中最有自信、最有把握的小说。”“中国社会形成新的阶级矛盾和分层，阶级斗争转成更心理深层。”

——严歌苓，2016年上海观察、南都周刊专访

《舞 男》所涉及的男色和女大亨的包养，正好触到了这个时代的一个新的畸点。表面上这也可视为女权的胜利，其实却是变相的沉渣泛起。.....《舞男》的双叙述人组成的复式叙事结构，扩大了小说的时空范围，历史与现实交错，悬疑与世情互渗。这也是这部新的长篇的一个亮点。

——王纪人，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

人鬼之间这种通过视觉交流来进行的对话、沟通，别具一格，严歌苓的这种叙述方式，必将给叙事学叙事视角的探究提供一个鲜明而独特的案例。

——杨红：《舞男》中“我”的多功能叙事解析

严歌苓不是要做道德上孰是孰非的评判，而是希望在小说层面展示人性的强弱，这是《舞男》超越一般情爱故事的要义所在。

——杨扬，文学评论家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

《上海舞男》是严歌苓迄今在叙事结构、策略、角度等方面，最为成功的作品。套中套结构嵌套得几乎天衣无缝。或可以说，其叙事结构的嵌套与绾合面向，对当代小说写作，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乃至某种程度上的标杆价值。

——刘艳 叙事结构的嵌套与“绾合”面向

──对严歌苓《上海舞男》的一种解读

严歌苓要跟历史与现实较真，《舞男》要追问，在历史变迁中，究竟什么能再不堪的现实中留存下来。伦理、历史、现实叙事的后面，贯穿的是对命运的追问。《舞男》用爱与生命的庄重谨慎地观察了现代人的命运。

——胡传吉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、文学博士

重返家园的严歌苓：《舞男》）

严歌苓从来不回避人性中尖锐的问题，本来大家绕不过、都希望不要发生的东西，她的小说都会出现。而且我认为严歌苓还能关照人性中的善良。

——陈思和 复旦大学教授：与严歌苓对谈《舞男》

《舞男》（上海舞男）

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6年

一位“不可能”的叙述者——1930年代的诗人兼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当事人石乃瑛，热恋着上海舞女阿绿。却不曾如白流苏、范柳原那样拥有一个世俗男女渴慕的良善结局，他死在了1940年代的上海，从此便幻化成这舞厅几乎无处不在的“幽灵”，见证着半个多世纪上海的男女情感生活。男舞师杨东、中年海归金领张蓓蓓、外来打工妹丰小勉，在地位悬殊、文化悬殊、年龄悬殊的情感纠缠中，人性与尊严在金钱中一寸寸锈蚀。